在见到她面容的那一刻,他便骤然清醒过来,对自己方才那股无名之火也感到几分莫名。
他素来不是喜怒无常之人,大多时候皆能很好地克制情绪。也唯有在相宜面前,才会偶尔如此失控。
可这样是不该的。他既是相宜的长辈,便该在她面前持重守礼,做好表率。郑相宜弯起眼睛,笑意盈盈:“我人就在这儿呀,您想我了随时都能来嘛!”
说着,她便高高兴兴地拉他在琴案前坐下,带着一丝求夸奖的娇态凑近问道:“陛下方才在外面……有没有听见我弹琴呀?您觉得好不好听?”封决心情才稍稍转好,一想起门外那曲《凤求凰》,脸色又不由沉下几分。他勉强压住语气中的冷意,淡淡道:“相宜许多年不曾碰琴,怎么忽然又把′海月清辉′取出来了?”
郑相宜脸颊微微泛红。原来她弹的《凤求凰》真的被陛下听见了,那这算不算是间接向他传达了自己的心意呢?
“您就当我是心血来潮吧。"她轻声说着,随即期待地抬起眼,眸光莹润地望着他,“您还没说我弹得到底好不好呢!”这曲《凤求凰》可是特意为您弹的呀……陛下,您有没有听出来琴音中藏着的深深情意?
封决唇角紧抿,下颌线条绷得冷硬。他心知此时该夸一夸相宜,可那个“好”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。
他的相宜,自幼未曾受过半分委屈,如今却要为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子弹奏《凤求凰》。
他为她感到不值。柳宁宣怎么敢?怎么配?从来只有旁人千方百计讨好相宜的份,他的相宜何时需要这般放低姿态去迎合他人?
“陛下一一"郑相宜拖长尾音,不满地望向他,“难道您觉得相宜弹得不好听么?″
可木琴明明说她进步很大呀……陛下这般神情,让她不禁自我怀疑起来。难道她真的弹得如此不堪入耳?连一向最纵容她的陛下都夸不出一句?不应该吧…若当真弹得那么难听,那她岂不是弄巧成拙?她小脸皱成一团,委屈巴巴地收回手,低声道:“我知道啦,定是弹得难听极了……我以后再多练练。”
封决听出她话音里的失落,心头一软,眉头不由松动。是他的不是。他该怨柳宁宣引诱了他单纯稚嫩的相宜,怎能反而对相宜冷脸,惹她难过?
他轻叹一声,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,缓声道:“朕方才只是在想,相宜多年未弹,如今一听竟进步如此之大,一时听得入神了。”“真的吗?"郑相宜抬起雾蒙蒙的眸子望他。封决轻轻将她揽入怀中,下颌轻抵她的发顶,嗓音温醇:“自然是真的。相宜的琴艺是朕亲手所教,朕岂会听不出好坏?”郑相宜顿时又恢复了自信,眼眸亮晶晶的,恍如盛满了细碎的星子:“我就知道,我怎么可能弹不好呢!”
她可是最厉害的德仪郡主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区区一曲《凤求凰》,信手拈来罢了!
封决见她笑容灿烂,神色也不由柔和了许多。他抬手轻抚过琴弦,目光却有些复杂。
“这把′海月清辉′还不够好,朕改日命工匠为你做一把新的。”这琴终究是先帝留下的旧物。当年相宜初学琴时,宫中唯此琴最佳,他才将″海月清辉″赠予她。
可如今想来,“海月清辉"曾属庄淑妃,那个令先帝痴狂半生却红颜薄命的女子。这对相宜而言,终究不太吉利。
他的相宜合该任性潇洒一世,平安顺遂,无忧到老。“真的?“郑相宜一听,顿时觉得手中这把“海月清辉”失了吸引力。陛下要为她特制新琴呢,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琴!
“邦……我要陛下和先帝一样,亲手为这把琴题名!"她立即要求道,眼中闪着期待的光。
哼哼,先帝对庄淑妃那般痴情,甚至空置后宫、专宠一人。虽她不喜待陛下冷淡的先帝,却暗暗盼望陛下也能如先帝那般,为她痴,为她狂。“好。“封决目光纵容,略作沉吟,温声道,“便叫空蒙′吧。”“空漯?"郑相宜睁圆了眼睛,稍一思忖便想起这名字的出处,脸颊不由一点点染上绯色。
先是“西子”,再是“空蒙”……陛下真是太懂得如何叫她欢喜了!就好像他的所思所想,全然是绕着她转的一般。她只觉得自己变得好小好小,仿佛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。
这么好的陛下,她怎舍得放手?
于是她大胆地握住他的手,软声央求:“陛下,相宜觉得自己弹得还不够好……您再教教我,好不好?”
就像小时候那样,她依偎在他怀中,他从身后握住她的手,指尖相叠,琴弦同抚。
“就弹这首《凤求凰》,您教教我……”
如此一来,她与陛下也算合奏了一曲吧?她大可以当作,这是陛下特地为她弹的。这才是真正的凤求凰。
陛下是凤,她是凰。
封决对上她盈满憧憬的眼眸,默然片刻,按在琴弦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动。
相宜……就这般想弹这首曲子?她究竟是想弹给谁听?可最终,他也只是缓缓牵起唇角,淡笑道:“好。”他拒绝不了相宜的任何请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