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33
沈宓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,而那块巨石的名字唤作“规矩礼法”。
她从前在父兄的庇护下活得那样快活自在,但一朝父兄战死,家门败落,她便再也无依无靠。
圣旨将她赐婚给当今太子顾湛时,她想着顾湛在民间的传闻与美名,应当不至于待她太差,她余生应当还能有个寄托,于是她甘愿将自己从前的锋芒、心性、才华都小心翼翼地收拢在这身华贵而宽大的宫装之下,不论出嫁前宫里教她规知的吴教习如何苛责刁难于她,无论那些礼法有多难学、无论顾持盈怎样对她出言不逊,她都一一咽下。
毕竟她太清楚,皇宫不是她的家,皇宫有皇宫的规矩礼法,天家有天家的脸面尊严。
她知道,在深宫之中,日子最难过的便是没有家人可以撑腰照拂、没有宠爱、没有子嗣、也不再年轻貌美的妃嫔。
偏偏她的处境几乎如此,除了尚且年轻之外。所以刚嫁入东宫时,她绞尽脑汁、费尽心力地讨顾湛欢心,只是为了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,她也没敢幻想过顾湛会对她不一样。
可后来顾湛竞也真的对她有几分和颜悦色,愿意听她讲话,愿意让她入勤政殿侍奉笔墨,她也渐渐生出了想要更多的心思,甚至对尚未过门的太子妃苏玉照生出了一丝丝的妒忌之心,当察觉自己怀了这样的心思后,她很快将其赶出脑海中,又一遍遍地说服自己,一遍遍地为顾湛找借口。她以为只要自己规规矩矩;她以为自己只要安安分分;她以为自己只要别惹顾湛生气;她以为……
一切都不过是她以为罢了。
她说顾湛分明不想要一个庶出的长子,为何那时会强逼着自己怀上那个孩子,枉她当时还觉得顾湛转了性。原来顾湛在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便想着迎苏王照入门了,连太子妃的九株花冠都送入东宫了,只是后来她在官家的千秋宴上被魏王妃推入水中,不幸流产,顾湛似乎才对她好了些。还有她过生辰那天,明显宽大的吉服,现在想来,苏玉照的身量稍稍比她高一些,那身吉服的尺寸应当是苏玉照的。直至今夜,她偶然间撞破顾湛与杨凭的对话,才知道事情的原委--顾湛不仅要娶苏玉照,还要将她的孩子也送给苏玉照养。她不敢想,顾湛今日能做出这样的事情,待来日她真的产下一个孩子,又会不会直接去母留子,以绝后患,要不然孩子长大与她相认,顾湛岂不是白白筹谋这么多?
她可以接受顾湛不爱她,但她不能任由顾湛要她的命。沈宓越想越害怕,她几乎是同双手撑着桌案,才不至于因为腿软站不住。她只觉得仅仅是这样,她便有些窒息,于是走到窗户前,推开支摘窗,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。
虽然时节已至初春,但一入夜,风吹过来却还是有些冷。沈宓衣衫单薄,未着披风,站在窗前,却浑然不觉得有多冷,许是心里太冷的缘故。
只是风越吹,她越冷,到最后竞然有些头疼,遂关上窗子,强撑着自己走回桌前。
她盯着桌上宣纸上落下来的“和离”二字,眼眶有些酸胀,深吸一口气后,才提笔在纸上写下和离书后面的内容:
妾闻连理分枝,原属世之常理;鱼书雁信,终有定数难移。自缔姻好,倏忽一载,每观君眉宇疏淡,始知画屏冷烛,原非佳偶。更兼蒲柳弱质,未延嗣续,中夜扪心,实愧殖蔡之职。
既已兰因絮果,莫若斩茧抽丝。愿解金缕同心,罢黜盟誓。从此月影各照西东,春华分荣两处。故立此书,永断葛藤。伏愿君重聘高门,更结秦晋之好。写好这封和离书后,她的手腕顿时脱力,还沾着墨的笔"啪"的一声掉在地上,落下的瞬间还在她藕色的衣裙上滑下一道刺眼的墨痕。她也没心情去捡,视线渐渐被氤氲的雾气所遮挡,一颗晶莹的泪水便落在墨痕尚未干透的宣纸上。
沈宓素来容不下有瑕疵的东西,本想将那张纸揉了重新写一封,可她实在没有力气再重新写一封,最终只是用手帕轻轻将上面的泪珠沾去。即使她的动作很小心,但那个被泪水泅湿的“断"字还是有些模糊。沈宓借着灯光端详,发现也不妨碍看清,再说,顾湛都不一定会看,倒也不必再折腾一番。
门外传来丹橘的声音:“良娣,殿下传话过来,今夜忙于政务,便歇在勤政殿,叫良娣不必等。”
沈宓应了声,算是知晓。
果然,连演都不演了,不过这样也好,想来离开东宫也会更容易一些。等和离书上的墨痕都干透了,沈宓才细细将那封和离书折起来收好。夜还很长,沈宓躺在榻上,翻来覆去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她想到了很多。
前年腊八节时,顾湛在开宝寺维护她,将陈均贬去华州;她第一次学着做菜时,烫伤了手,顾湛着孙澄给她送来烫伤膏;她想做一些对顾湛有用的事情,顾湛让她帮自己按头;顾湛送她琴、为她的家人在大相国寺供奉牌位、说与她好好过日子、为她设生辰宴、陪她放风筝……
往事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一幕幕闪过,她与顾湛成婚一年半,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
沈宓只觉得意识昏昏沉沉,也不知何时睡过去的,再次睁开眼时,看到的人,是顾湛。